2019年5月，第六届明天音乐节最后一天的即兴节目：为了《即兴》的即兴。Roland Schaeffer/Mani Neumeier
本文是德里克·贝利《即兴：其本质与音乐实践》中译本的序言， 作者：李剑鸿。
我所接触到的即兴
现在，我还是能很清晰的记得第一次听到Derek Bailey音乐时的惊讶——这是一套取名为《The Sign of 4》的3CD套装唱片，1997年发行。两把吉他加上两套打击乐，Derek Bailey（吉他）和Pat Metheny（吉他）、Gregg Bendian（打击乐）、Paul Wertico（打击乐）制造了对于大部分听众来说，确实是艰难的190多分钟的音乐。对于明星爵士吉他手Pat Metheny来说，这也是一次很意外的表现。
虽然这套唱片存在着很多争议，但我却被它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当初的惊讶在于：这是一种跟听众（或自己，甚至音乐本身）对抗式的音乐表达形式呢，还是一种完全沉浸于自我世界的音乐形式。但无论如何，里面那股时刻涌动着的自由的气息太吸引我了。中国自由即兴音乐的场景开始得很晚，据我了解，从萌芽期到现在的发展阶段，可能也就十来年时间。它在中国没有学院背景和系统的教学背景（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基本都是靠一部分乐手的自我觉悟而产生的——乐手们为了寻找一种心目中更为真实和自由的音乐。
我也是这些乐手中的一个。
所以，我不是一个纯粹的自由即兴乐手。我只尊重自己在现场的情绪和决定，除了自由即兴之外，有时也演奏迷幻的长音，甚至一些摇滚的段落。但我一直热爱即兴，即兴的创造性和真实性是我迷恋它的地方。
李剑鸿在B10现场，明天音乐节，2019
在翻阅《即兴》的时候，发现自己之前对即兴的了解还是很片面的，这也是我首次翻阅这样一本关于即兴的书。很肯定，我没法给这本书作一个很圆满的序。我也只能是拙劣地结合自己接触到的即兴，想到什么说点儿什么了。就算现在，我也很难清楚地回答出什么是自由即兴。而且，接触和实践的时间越长，越不好定义 。我想它应该是开放性的，有无限可能性的，没有边际和框架的，甚至是矛盾的，有时跟日常生活又是息息相关的。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自由即兴里的即兴作为根本，对于乐手创造音乐多种可能性和自由度是相当重要的吧。没有即兴，也就谈不上自由。和刚接触到噪音音乐一样，自由即兴当初之所以吸引了我，就是音乐中涌动的这股浓浓的“自由”气息——一种身体和头脑都被打开的自由，一种跃跃欲试的自由。这是一种人皆有之、熟悉的 “自由”。它就像是乐手们都渴望遇见的一个老朋友，能接触到它是很开心的事啊。对我来说，这个自由有时候具体得就像是一种喜悦。这种喜悦表现为我所理解的音乐的本质，在即兴音乐响起的瞬间就得到了很好的回答。太棒了。当然，后来也慢慢的发现这个“自由”的程度是因人而异的，是受一个即兴乐手的认知与理念、经验与技术、态度，还有环境所影响的。这种自由在实践中表现为可以让你的想象力得到无限放大、延展，不断接近自己想要到达的那个欲望之点。但这也有可能仅仅就是你既有的经验范围以内的一种自由，一种自己熟悉的套路式的自由。我想，能让这股自由的气息持续涌动的原动力是即兴，即兴对于体现一个乐手的个性和魅力，或者说想象力和创造力来说是最直接的一种方式。即兴也是凝聚注意力、提炼想象力纯度的一种方式。它让乐手乘坐自己的想象力到达期盼已久的那个高度和空间。无论即兴服务于哪个领域。除了个人的即兴solo计划之外，我经常参与的还有两个组合。一个是以环境即兴录音为主（偶尔也演出）的mind fiber组合，这是一个注重个人体验的即兴组合。另一个是表演迷幻/太空音乐为主迷走神经组合。这个组合有一些固定的曲目，但没有固定的乐谱。每个作品基本就是在一个有故事性的画面中展开创作，再加以诸如“缓慢”“重复”“仪式感”这样一些关键词引导音乐的走向。虽然这个组合保留着摇滚乐的一些框架，但每首作品里面我都会保留大量即兴演奏的时间。每到这些即兴的段落，我的兴奋点和情感投入度明显高于其他段落。其他的段落我感觉是在和队员一起操作一架宇宙飞船，我们需要各自为营又要默契配合，保障一次航行的顺利进行。而一旦这些即兴来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立马就像一条不驯的蛟龙，腾飞在太空之中，从另一维度观看着队友们的宇宙飞船。这种体验也会在我观看和聆听自己喜欢的一些音乐家身上发生，无论是爵士乐、布鲁斯、摇滚乐、在尘世间自由出入的北印度音乐还是世界上各地的部落音乐，等等。我总是在他们即兴演奏的时候被吸引和陷入沉思。我想，这就是他们最灵光乍现的时刻吧。
mind fiber
确实，“即兴基本上是一种工作方式……作为一种创造音乐的方法，它可以服务于许多目标。”让许多音乐家即使在类型化的音乐中也表现得与众不同。由于自由即兴的开放性和它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可能性。几乎人人都可以参与，任何物体到了乐手的手中都能成为乐器，任何有创造性的表达方式都能被容纳。这自然让一些人质疑自由即兴到底需不需要技术，需不要练习这个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即兴乐手来说，训练自己的对音乐的意识，对观念的更新，对即兴的态度，对即兴现场的各种情况的及时反应，甚至是对日常生活的细微关注，等等，远比他每天在那些音阶和句式的练习来得有意义多了。能不能熟练掌握一套传统技巧，完整演奏出一段经典的solo，这不是即兴乐手会考虑的问题，更多考虑在于体现创造力的过程中尝试更多的可能性和拓展，以便顺利实现自己内心丰富的想象。这对他来说更实际，也更有趣。“技术”这个词，我觉得可以把它看得更轻松和活泼一点。能完整表达你的意图和情感的那就是技术，就像谈话是技术，做饭是技术一样。李剑鸿在山洞里演出
即兴，有时对我来说是一种态度，一种对自己情感负责的态度。有时也是一种通向身体内部的，通往内心的，探索真实自我的一种方法。2008年，我开始做“环境即兴”的时候，一开始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记录一些“我在何时何地做了什么”的片段。让这些记录像一张张有声音的照片那样保留。但在后来提出“与生活的一切环境即兴”后，环境即兴就一下变得宽广了，也更真实了。虽然，对于其他人来说，在那些片段里听到的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和嘈杂，和一些时有时无的吉他声。但对我来说，它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我了解在这个空间里和这个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细节，而且都与我有关。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在这里”对我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个环境里）做出这样的反应，这些都是在自身背景下发生的。它真是太真实了。
我不是说非要让即兴跟日常生活结合才会变得宽广，而是说有这种可能。即兴只会变得更宽广，如果即兴乐手都是从自身的背景下来思考即兴的话。Derek Bailey和《即兴》都已是经典。虽然，他们都不想被贴上经典这个标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模仿或者批判现在这些已知的任何即兴现象和场景都不是一个即兴乐手应该关注的重点。因为你不需要（也不可能）去成为第二个Derek Bailey，或者第二个AMM。
对于一个自觉的乐手来说，即兴，自始至终都是探索真实自我的一种方法。
李剑鸿
2017年9月30日
作者：德里克·贝利（Derek Bailey）
译者：韦玮、金运丰
出版社：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策划：旧天堂书店
封面木刻：刘庆元 设计：Taki
《即兴：其本质与音乐实践》是Derek Bailey的唯一著作，是第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专注于讨论即兴本质的著作，初版于1980年，1993年再版。该著作通过对各种音乐形式中即兴的考察——包括印度音乐、弗拉门戈、巴洛克、风琴音乐、摇滚乐、爵士乐、当代音乐、“自由音乐” 等，以及与各流派中的知名乐手的对谈——包括许多当今著名的先锋和即兴音乐家，如John Zorn、Jerry Garcia、Steve Howe、Steve Lacy、Lionel Salter、Earle Brown、Paco Peña、Max Roach、Evan Parker和Ronnie Scott等，Derek Bailey清晰地展现了即兴所蕴含的巨大潜力，确立了即兴在所有形式音乐创作中的重要基础性地位，更为重要的是，系统梳理并提出了“自由即兴”的概念，使 “自由即兴”真正成为一种艺术形式。
◀ 李剑鸿
Lonely Lodger
日版双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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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鸿
1969
磁带
李剑鸿，浙江奉化人，噪音/即兴音乐家。出版过20多张唱片。曾在杭州创办前卫音乐节——二皮音乐节，创立2pi厂牌。早期曾创建“第二层皮”和D!O!D!O!D等乐队。除个人solo计划之外，目前还活动于Mind Fiber、迷走神经（Vagus Nerve）等组合。李剑鸿演出以吉他的即兴演奏为主，风格游走于即兴、噪音、迷幻音乐之间。2008年开始在环境与即兴演奏的相互关系中开拓创作新方向，以环境即兴为名进行系列创作。2014年，作为环境即兴的一个补充和环境记忆的一部分，摄影也成为他的创作的一环。
图文整理：p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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